邱启敬的石头是有体温的,带有他赋予石头的一种具体的、生活化的、人世间的温暖。他玩的石头并不是普通岩石,而是中国人通常认为有灵性的玉石。邱启敬重视人在现世的状态和能动性,化消费主义社会的生存现实为视觉景观的人间万象,进而变日常人间琐事为诗意人生的闲情逸致。他所推崇的中国“兴于诗”的艺术传统,强调的就是身心愉悦的审美经验对人生境界的提升。邱启敬从玉石的物理属性和纹理中所梳理、推论出的雕刻秩序和规则,其实也浸淫着他一种销蚀在骨子里的诗情画意。他的玉石雕刻渗透着一种事在人为的自信和生机。这种生机既来自艺术家生命本能中不断自我驱动、自我更新的一种人性温情,也来自从日积月累的自身积淀中转换而来的一种创造性狂热。
近三十年来,中国各个艺术领域、艺术样式几乎都发生了既有意识形态的解蔽和既有审美价值的现代性转换。而中国的玉石雕刻艺术则长期受困于技法工艺的师徒传承状态,其对于民间传统泥古不化的思维方式、因循守旧的程式化风格已然形成一种难以自拔的制度化症结。面对玉石雕刻界尴尬的文化语境,邱启敬试图推出一种与时俱进的创新势头,打破意识僵化的现实格局,从而应对中国向创新型社会转型的时代精神。
自2006年起,邱启敬持续推出了数百件玉石印章系列作品。这种规模化的视觉表现,让他硬生生地在印章艺术的传统边界之外划出一道新的轨迹,并磨砺出一种颠覆性的批判锋芒。传统中国男权社会的权欲和情欲向来是印章艺术所承载的一种象征意义。邱启敬在印章尺度和样兽印纽图式中倾注了一种异化和焦虑的经验。一系列动势夸张、直呈七情六欲的拟人化祥兽印纽,使原本庄重、正统的印章观念系统瞬间碎片化、荒诞化。传统中国文人的那种孤独感、沉沦感、颓废感在艺术家花样翻新的造型嬉戏之中,获得一种轻松幽默的祛魅和解构。邱启敬耗时五年的印章“革命”,以直观化、表层化的视觉形式,表现出一种超越现象与本质、能指与所指之对立关系的后现代主义态度。他借用印章艺术道德教化的旧规制和旧符号,以反讽和谐谑方式在方寸之地演示了一出出深具从存在到死亡感觉而又自欺欺人的情景剧。这批作品中,邱启敬的诉求并不是意义和价值的重构,而是罗列并清理人生理上的自我冲突和精神上的自我焦虑。作品中一些敏感而神经质般的细节表达,甚至触发了观众某种下意识的不安和恐惧心理。
在独立思考和价值判断上,邱启敬虽然理性而灵活使用着中、西方文明所塑造的不同工具。但具体创作实践中,他在中、西方文化冲突中的内心挣扎,比体验不同文化精神之间的相互交融和补益更痛苦、更纠结。邱启敬2008年的寿山石雕刻《引擎》系列充分显示出他身上的这种文化裂变。每块形如动物胚胎或胞衣的石块上,都有一个或几个裂口,裂口内赫然是一部逼真的汽车引擎般的现代机器。这批作品隐喻了传统农牧业文明包裹中的工业社会即将迸发的无限能量,也暗示了机器怪物不可预知的未来结局。
2011年邱启敬又推出了极具个性化风格的《九宫格》系列,这组当代艺术作品以物、我的二元关系,寻求外在与内在二者关系的谐调。以细致、温润的和田玉为材料精心雕就的一片浪花、一叶扁舟、一匹卧地的瘦马,无不精准地转换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和“神与物游”的传统审美经验。作品中,邱启敬追求的并不是物我两忘的绝对超越,而是对物我浑然一体的无限尊重。这浪花、扁舟、瘦马,其实都是邱启敬的化身,是他自身风骨的一种物化形态。这组作品再现的是中国传统艺术中一种澹泊、虚静的境界,凸显的是艺术家的一种超凡脱俗、飘逸、高蹈的精神气质。
邱启敬雕出的是一个个有体温的石头,其中或多或少地融注了他热力四射的自身能量和思想光泽。这体温,显示了全球化社会中中国传统艺术精神薪火相传的一种现实意义,也预示了当代艺术在中国语境中自我翻新的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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